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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盐早打药打到北坡,被一条蛇咬了一口,哇哇叫着往回跑。
他以为自己死到临头,跑了一段路,发现自己的脚不肿也不痛,身上既不抽筋也不发凉。
他坐了一阵,自己还好好地活着,还能喝水还能看天还能揪鼻涕。
他疑疑惑惑地回头去找喷雾器,走到原地反而惊呆了:足有三尺多长的土皮蛇,就是刚才咬他的那一条,在棉花地里死得硬邦邦的。
原来,他已经活得比蛇还毒。
他好奇地跑到茶园,往茶树蔸里翻找——那里总是藏着很多土皮蛇。
他伸出手让蛇咬,看那些蛇在他脚下一条条扭动着,抽搐着,翻腾着,最后奇迹般不再动弹。
黄昏时分,他用一条死蛇捆住其他蛇,搭在背后回家。
远远的人看了,不知道那是蛇,还以为他顺手割了一把草回家。
朱牙土
朱牙土是马桥一种常见的土,普通的土,不可能得到太多解释。
酸性,质硬,极度贫瘠,如此而已。
它与金刚泥的不同点在于,金刚泥是纯白色,朱牙土是深红夹白斑,土层断面有点像豹子皮。
问题在于,如果对朱牙土没有了解,就不可能对马桥有真正的了解。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土是人们每天都要面对的土,是使一杆杆铁耙剧烈震颤的土,是使一双双手血泡翻卷血肉模糊的土,是使钢铁比皮肉消失得更快的土,是使汗水一直湿透裤脚然后结出盐垢的土,是使人们眼睛昏花天旋地转虽生犹死的土,是使时间变成空白意识完全消除一切欲念都成了喘息的土,是使酷夏失去炎热严冬失去寒冷所有日子不再有区别的土,是使男人们疯狂女人们绝望孩子们刹那间变得皱纹满面的土,是永远没有穷尽的土,是逼得人们仇恨、吵架、殴打、拔刀相向的土,是增添着驼背、跛腿、瞎眼、流产、呆傻、哮喘、大脖子病以及死亡的土,是使人逃亡的土,是使人自杀的土,是使生命变成一个个日子的土,是无论怎么样地动荡或折腾它还在那里的土那里的土那里的土那里的土那里的土那里的土。
这种土层从罗江那边,从更远的湘东山地那边滚滚蔓延而来,在天子岭下戛然而止,然后折向南边那些村落。
它凝结如铁,浩茫如火海,成了煎熬着人们一切日子的燃烧。
兆青的第一个儿子就是压死在这种土里。
他参加修水库,取土筑坝,为了快些完成土方任务,就像其他民工一样,先掏空下面的土,掏到一定的程度再让上面的土垮下来。
这叫放“神仙土”
,可以提高工效。
兆矮子太贪心了一点,下面已经掏进去了丈把深,以为朱牙土反正硬实,不急着把悬在上面的神仙土倒下来。
他去取箢箕时,身后突然轰的一声,回头一看,眼里只有大块大块的红色崩塌和滚动,大块大块的红色在舞蹈和飞腾,没有他儿子的身影,也没有叫声。
儿子刚才在那里玩耍。
他扑上去挖呵挖,挖了红色还是红色,挖了红色还是红色红色红色,一直挖到十个指头流血,还是没有挖出哪怕一个衣角。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儿子,刚满周岁就说得了很多话,到两岁就可以认得出自家的鸡,把邻居家的鸡赶出屋去。
他的额头上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企尸
魁元过继给胡家,但还没有压字(参见词条“压字”
),不算正式入族,所以只能葬回马桥。
他的一个小哥(参见词条“小哥”
),即外来人说的姐姐,名叫房英。
多年前远嫁平江县,此次闻讯赶回娘家,在弟弟的棺木前大哭了一场。
她没去参加“开眼”
,也决不收下盐午家的安慰费。
不仅如此,她还说什么不让魁元入土,整日守在墓前不准任何人动锄。
她请来几个人帮忙,把棺木高高地竖起,用几块岩头从旁撑住。
这就叫“企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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