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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说:“我舍得一身剐,不怕他何部长偏听偏信!”
他凡事都往何部长那里想,都认定是何部长的阴谋,旁人对这种莫名的仇恨总是不明不白,真要问他,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对于他来说,替女人挨打是寻常事。
他一次次不由自主卷入到人家夫妻打架的事件中,无一例外地为女人打抱不平,于是陆续付出皮肉之苦的代价,甚至付出头发和牙齿。
有些受到他偏袒的女人,嫌他多事,一气之下也配合丈夫朝他脑袋上抡抡拳头,使他颇为委屈。
一般来说,他不会与这些女人计较。
人们说他是这些女人的哩咯啷,他也很乐意听人们说他是这些女人的哩咯啷。
什么是哩咯啷呢?它是个象声词,描述五音阶小调时常用,在马桥词汇里也代指情人以及谈情说爱的活动。
更准确地说,它表示不那么正规、认真、专心的情爱,较多游戏色彩,一股胡琴小调的味,是介乎情爱和友善之间的一种状态,不大说得清楚。
正因为如此,它也只能用哩咯啷这种含混不清若定若移的符号来给以敷衍,引导一种边界模糊的想象。
草丛里的野合是哩咯啷。
男女之间随意打闹调笑一下,也可以被称之为哩咯啷。
可以断定,如果马桥人看见了城里的交谊舞或男女同行,一定也会将其纳入哩咯啷的范围——一个婚姻之外缺乏明确分析和表述的广阔范围。
马桥人有很多语焉不详的混沌意识区,哩咯啷是其中之一。
晕街
普通话里有“晕船”
、“晕车”
、“晕机”
之类的词,但没有马桥人的“晕街”
。
晕街是一种与晕船症状相仿的病,只在街市里发生,伴有面色发青、耳目昏花、食欲不振、失眠多梦、乏力、气虚、胸闷、发烧、脉乱、呕泻等等,妇女患此病,更有月经不调和产后缺奶的情况。
马桥一带的郎中都有专门治疗晕街的汤头,包括枸杞、天麻、核桃什么的。
因此,马桥人即使到最近的长乐街,也很少在那里过夜,更不会长住。
上村的光复当年到县城里读书,去了一个多月就严重晕街,整整瘦了一圈,要死要活地回山里来了。
他说苦哎苦哎,城里哪是人去的地方!
他后来好歹读了个文凭,好歹在城里谋了个教书的饭碗,在马桥人看来已经是奇迹。
他对付晕街的经验是:多吃腌菜。
他就是靠两大坛子好腌菜,外加多打赤脚,才在街上坚持了十多年。
晕街是一个我与马桥人经常争论的问题。
我怀疑这不是一种真正的病,至少是一种被大大误解的病。
城市没有车船飞机的动荡,充其量只比乡下多一点煤烟味、汽油味、自来水里的漂白粉以及嘈杂声响,不大可能致病。
事实上,千万城市人也没有得过这种病。
我离开马桥之后,读了些杂书,更加怀疑晕街不过是某种特殊的心理暗示,就像催眠术。
只要你有了接受的心理趋势,听到说睡觉,就可能真睡了;听到说鬼魅,就可能真见鬼了。
同样的道理,一个长期接受阶级斗争敌情观念教育的人,确实可能在生活中处处发现敌人——一旦他的预设的敌意招致他人的反感、厌恶甚至反弹性报复,那么,事实上的敌对状态,反过来会更加印证他的预想,使他的敌意更加理由充分。
这一类例子揭示了另一类事实,不,严格地说不是事实,只是语言新造出来的第二级事实,或者说再生xing事实。
狗没有语言,因此狗从不晕街。
人类一旦成为语言生类,就有了其他动物完全不具备的可能,就可以用语言的魔力,一语成谶,众口铄金,无中生有,造出一个又一个的事实奇迹。
想到这一点以后,我在女儿身上作过试验。
我带她坐汽车,事先断定她不会晕车,一路上她果然活蹦乱跳没有任何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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