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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肯定听到了我的声音,肯定知道我就在这里,但不知为什么,她可以同任何人说话,同任何人目光相遇,就是始终没有朝我看一眼。
我和她之间并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秘密。
除了挖洞的那一段,我们之间甚至谈不上什么接触。
如果说有什么特殊一点的地方,那不过是我在事后想象过她的一只手,不过是她曾经有机会目睹过我最遭罪的时刻。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像她一样,在那么近的距离,看我如同一条狗,只穿着一条短裤,时而跪着,时而卧着,任浑身泥土混和着汗水,在暗无天日之处气喘吁吁地挣扎——脸上除了一双眼睛尚可辨认,全是尘粉和吸附在鼻孔周围的烟尘。
她看见过我死鱼眼睛里的目光,听见过我垂死者一般的呻吟和喘息,嗅到过我身上最不可忍受的恶臭。
如此而已。
当然,她还听到过我没出息的哭泣。
在本义的怒骂之下,我们要抢在帝修反的炸弹丢来之前,把洞子挖出来。
我那一段至少挖熔了五六把镐头。
有一次没留神,一失手镐头挖在自己脚上,痛得我哭了起来。
她也哭了。
她手忙脚乱帮着我包扎伤口的时候,一颗凉凉水珠落在我的脚背。
我猜想那不是她的汗珠,而是泪水。
那是一段最硬的朱牙土。
她没有帮上我多少忙,这不是她的过错。
她没法不看见我最丢人的可怜样,这也不是她的过错。
如果说这可以算做一个秘密的话,她没法将秘密交还给我,而是带着它到远远的地方去,这同样不是她的过错。
对于人来说,生命的极限在一生十分稀罕,因此这个秘密是如此重大,在回忆中弥足珍贵。
也许房英正是体会到了这一点,才有一种欠债未还的惶恐,出嫁之时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天怕要下雨,你们还是把雨伞带上。”
有人对她说。
她点点头,重重地“嗯”
了一声。
我听出来了,她的“嗯”
展开了翅膀,飞过了人群,飞过了几个正在吃糖果的娃崽,慌慌飞向了我的双耳——当然不是关于雨伞的回答,而是道别和祝愿。
我没有坚持到她动身的时候,没有目送送嫁队伍挑起嫁奁,背着新锅,在一些娃崽吵闹追赶之下,拥着她踏上离乡的远程。
我来到了后山坡,坐下来,听树叶间呼呼风声,看满山守候和等待着我的秋草。
远处送亲的唢呐突然吹响了,吹得满目秋草突然颤震和游动,最后被泪水淹没在我的眼中。
我当然有哭的理由。
我哭自己家人已经忘记了我(即便过生日也没有收到过他们的来信),哭朋友在关键时刻对我的疏忽(这位朋友进城玩耍时,竟把我一封事关招工前途的重要信件,给随随便便地玩丢了)。
我当然也在哭新娘,一个与我毫无关系也不可能有关系的新娘,被唢呐声判决了消失,粉红色的袄子从此将消失在远方,永远带走了她那些“嗯”
。
我多年后见到她,她瘦了一些,脸也有了中年妇女的枯槁和苍白。
如果不是旁人介绍,我很难从这张脸上辨出她当年的线条。
她怔了一下,眼中透出一丝恍惚,然后目光急急地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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