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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布尔出现了,我想起了《追风筝的人》中的几句文字,突然对阿米尔的想法感同身受:我突然感到和这片故土血脉相连。
这让我大吃一惊。
因为我曾以为我早已将这片土地遗忘。
但我没忘。
也许阿富汗也没有忘记我。
文学创作有一条成规,就是你得写你亲身经历过的事情。
我却将要亲身经历我业已写下的事情。
由于这种异乎寻常的情况,我在喀布尔停留的两个星期绝对是一段超现实的日子,因为每天看到的地方、见到的事情,我已经在脑海中通过阿米尔的眼睛看见了。
例如,第一次在人群拥挤的喀布尔街头走动时,和阿米尔一样,我心中充满了回家探望一位旧友的感慨。
但跟阿米尔一样,我也觉得自己在祖国像个游客。
我们两人都离开很久了,都没有亲自参与战斗,都没有和阿富汗人民一起挥洒热血。
阿米尔的负疚我已经写下。
如今我尝到它的滋味了。
很快,阿米尔的记忆和我自己的记忆之间的界线开始模糊。
在《追风筝的人》这本书中,我凭着记忆写出了阿米尔的经历,如今则轮到我来体验着他的记忆。
当我坐车驶过曾经美丽但已为战争所摧残的雅德梅湾大道,当我路过坍塌的房子,路过一堆堆的废墟,见到那些没有屋顶的墙壁弹孔宛然,行乞的人们托庇其中,我想起了上个世纪70年代初期的某一天,我爸爸曾在这儿给我买玫瑰露雪糕。
我还记得阿米尔和爱护他的佣人哈桑过去常在这条街道向一个叫塞弗的盲眼老人买风筝。
我坐在电影院公园残破的台阶上,我和我的兄弟从前经常在冬天来这里看免费的原声俄国电影,阿米尔和哈桑也曾在这里将他们最喜欢的美国西部片《七侠荡寇志》看了不下十三遍。
我和阿米尔一道经过那些烟雾缭绕的小小烤肉店,我们的父亲过去常常带我们到这些店去,里面依然有汗津津的男人盘腿坐在烧炭的烤架之后,使劲挥动扇子,将羊肉串烧得嗞嗞响。
我们一起在16世纪的巴布尔王的花园中仰望天空,望见一只风筝在城市之上飘扬。
我想起1975年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哈桑和阿米尔参加风筝大赛的那一天。
那是个命定的日子,十二岁的阿米尔在那天做了一个选择,背叛了忠于他的朋友哈桑,那是一个在他余生中阴魂不散的日子,他的选择将会让成年之后的他回到阿富汗,回来面对塔利班,回来寻求救赎。
当我坐在伽兹体育馆的一条凳子上,和数千个阿富汗人观看新年大游行,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和我1973年在这儿看过一场骑马争夺比赛,而且也想起了阿米尔,就在这个体育馆,他曾见证塔利班的党羽用石头将一对偷情的男女掷死,就在南边的门柱,而实际上,此时有一群穿着传统服装的年轻人正围成圆圈跳舞。
但也许在我爸爸的旧房子,小说和生活的碰撞才最让我晕眩。
这座房子在瓦兹尔·阿克巴·汗区,我在其间度过了童年,和我一样,阿米尔也正是在这个城区重新找到他爸爸的旧房子。
我找这个地方花了三天——我没有地址,这个城区变化又极大——但我一直找啊找,直到我看到那扇门熟悉的拱顶。
我走进了我家的旧房子,住在那儿的士兵很大方,容许我在里面缅怀往事。
我发现跟阿米尔童年的房子一样,我家房子的油漆已然褪色,青草已然枯萎,墙壁已然崩坏。
和阿米尔一样,我吃惊地发现这座房子实际上很小,全然不是这么多年来我记忆中的样子。
而当我踏进前门——我发誓我所说的并非虚言——我见到车道上有一片油污,就像阿米尔也在他父亲的车道上见到的一样。
和那些士兵道别,向他们致谢的时候,我还意识到别的事情:要不是写下了《追风筝的人》,找到我父亲的房子给我带来的情感冲击会强烈得多。
毕竟,我已经体验过这样的感觉了。
我站在阿米尔身边,站在他父亲的房子——如今已被杀人如麻的塔利班党羽所占据——的门前,感受到他的失落。
我看着他双手摩挲着锈蚀的锻铁篱笆,我们一起凝望着塌陷的屋顶和残破的屋前台阶。
因为写下了那个场景,我再也不会被某些体验深深地打动。
也许这就是艺术对生活的僭越吧。
卡勒德·胡塞尼
2003-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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