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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点生气。
“我就是五十六么!
哲学就哲学,改我的年龄做什么?我年龄碍哲学什么事?”
“不是要让你的事迹更加感人么。”
我把已经讲过的道理仔仔细细又讲一遍,强调龙家滩的一个老人家七十岁讲养猪的哲学,上了广播;长乐镇一个老人家七十三岁讲养蜂的哲学,上了报纸。
你五十六岁比起他们来,实在太少了一点,说不过去的。
“我早就晓得哲学不是什么正经事,呀哇嘴巴,捏古造今。
共产党就是喜欢满妹子胯里夹萝卜——搞假家伙。”
这些反动话让我吓了一跳。
正好这时候有个公社干部来了,看见了我们。
罗伯迎出门去,说起我们正在做的事,眼睛眨巴眨巴像没有睡醒:“哲学么。
学,要学的,不学还行?我昨日学到晚上三更,越学越有劲。
伪政府时候你想学进不得学堂门,如今共产党请你学,还不是关心贫下中农么?这哲学是明白学、道理学、劲势学,学得及时,学得好!”
干部听得满面笑容,说到底是老贫农,思想境界确实高,你看这总结得多好:明白学,道理学,劲势学。
我暗暗佩服,罗伯随机应变,出口成章,虽然总是睡眼惺忪之相,说起来却是一套一套的,一下就说到听者的痒处。
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个这样的人,从不同乡亲们红脸,一张嘴巴两张皮,见人说话,见鬼打卦,总是把人家爱听的话说得头头是道。
碰到喂了猪的人,他就说喂猪好:“自己养的猪,想吃哪里就吃哪里,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何必到屠房里去冷脸挨热脸?”
碰到没有喂猪的人,他又说不喂猪的好:“想吃肉,拿钱到屠房里去剁就是,几多别脱呵!
何必喂猪劳那个神?天天三顿潲,自己都吃不饱,还要先喂饱它,你说气人不气人!”
碰到生了伢崽的,他就说男好:“做事还是要靠崽,挑得担子使得牛,这是你有福。”
碰到生了女崽的,他就说女好:“收了媳妇失个崽,嫁了妹崽得个郎。
你看看几个猪嬲的后生伢子真有孝心?做好事。
还是女的疼爷娘,以后你粑粑有得吃,鞋袜不愁穿,恭喜恭喜。”
他讲来又讲去,倒也不见得是讲假话,倒是句句见真心,讲得实在,雄辩有力,一脸的认真严肃。
马桥人说他最会“打玄讲”
。
玄是玄学,阴阳之学。
因是因非,即此即彼,圆融无碍——玄道本就不可执于一端,永远说得清,也永远说不清么。
他自己没有子嗣,只有个干崽,是平江县的。
根据本地人的习俗,生了娃崽之后第一个撞进家门的客人,就是这个娃崽的“逢生干爷”
或“逢生干娘”
。
罗伯很多年前有一次到平江去贩枞膏,去路边一户人家讨口水喝,刚好撞了弄璋之喜,也就干爷了一回,以后每次到平江,记得给干伢崽带一包红薯片。
他没料到干伢崽后来入了红军,竟当上了将军,进了城以后还接他去南京城。
他说他是个没福气的人,出了南京大码头,一进将军的小乌龟车,立刻感到天旋地转,忍不住大喊大叫,非下车不可。
后来将军只好陪着他走路,汽车在身后慢慢随行。
他不习惯将军家里没有火塘,没有尿桶,没有锄头。
屋后那一块空地,本可以好好育上一园子菜。
他好容易把它挖翻了,平整了,就是找不到尿桶。
拿水桶和搪瓷缸去上粪吧,又招来将军夫人和两个妹崽捂着鼻子尖叫,埋怨他不讲卫生,不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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