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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生气,整整一天不吃饭,硬是逼着将军买了张船票送他回马桥。
“懒!”
他说起两个干孙女就摇头,“太科学了,长得一身肉坨坨的,喂不得猪,纺不得纱,以后如何到夫家放锅?”
听说将军逢年过节都给他寄钱,我不免羡慕地打听。
“哪有好多钱呢?抠,抠得很。”
他挖着布袋里的烟丝,眼睛眨了好一阵,嘴里含含糊糊,“也就是……就是……三四块钱。”
“不止吧?”
“我这么大的年纪,还会讲假话?满妹子的耳屎——就这么多。”
“我又不找你土改。”
“要不你抄家,你抄家!”
我对他这一段故事颇感兴趣,觉得这事正体现了老贫农朴素勤劳的阶级本色(不愿在城里享清福),又展示了光荣历史(比方说与红军有密切关系),希望能把它写到发言稿里去。
我没料到,一往深里说,他的玄气又冒出来了,反而搞得我一头雾水。
比方说吧,他是歌颂红军的,是一直在歌颂红军的,但说着说着就变了味,说红军好毒辣呵——有个排长拉老乡关系,结兄弟帮,拜把子,新来的连长就把他当反革命杀了。
连长才十六岁,个头又矮,砍人家的脑壳还要跳起来砍,砍得血浆往天上喷,你说骇不骇人?说到阶级敌人,他甚至流出了反动的眼泪。
“马疤子算什么坏人呵?正经做田的人,好刚烈的人,好耿直的人。
可怜,好容易投了个诚,也是你们要他投的,投了又说他是假投,整得他吞烟土呵……”
他用手掌向上推着鼻孔。
我不得不制止他:“你哭什么?你好糊涂,共产党清匪反霸是革命行动,你为马疤子鸣什么不平?”
“我……哭不得?”
“当然哭不得。
哭不得的。
你是贫农。
你想想,你刚才是哭谁?”
“你看看,我这个脑壳不是个脑壳了。
我说了不讲的,你硬要我讲。”
“那倒也不是,有些地方还是讲得好。”
他要去解手,一去就去了半个来钟头,让我觉得奇怪。
等他回来,我引导他多回忆一些国民党反动派的罪恶,让他喝口水,定定神,重新开始。
到这个时候,他才回到了老贫农的身份。
他说起国民党剿共,好毒辣,好毒辣呵。
连婆娘娃崽也一起杀,三岁的伢崽,抓起来往墙上一甩,哼都没有哼一声,就脑壳开了花。
有的被丢到砖窑里烧,烧得皮肉臭,臭气三天三晚还散不尽。
他说起陆大麻子,大概是一个国民党的头目,做事最阴险,取了红军的肝肺,偷偷地混在一大锅牛肉里,要大家吃。
他罗玉兴开始不知情,吃了以后才听说,当时就呕得肠子都要翻出来了……
他也当过一个月的红军,掉了队,才回了家,被陆大麻子抓住以后,差一点也被取了肝肺,幸亏他老娘卖了一口棺材,办了三桌赔罪酒,又求了两个人作保,才留下他一条命。
“陆大麻子我捅他的祖宗!
他是老虫和老猪嬲的种,又蠢又恶,要死七天七晚还不得落气!”
说到老娘的棺材,他忍不住大吼大叫。
鼻涕眼泪又来了,再次用手掌向上推鼻孔。
这次推得我比较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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